【第一章:週三的頻率】
這座城市的雨季總是來得毫無預兆,像是一場蓄謀已久的玩笑。
沈安生站在公車亭的邊緣,手裡的黑色折疊傘勉強遮住半個肩膀,雨水順著傘骨滴落在他的皮鞋上,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水漬。他抬起手腕看了看錶——七點十四分。
還有不到一分鐘。
他的視線並沒有投向馬路盡頭,而是不著痕跡地向右側瞟了一眼。
在距離他兩公尺的地方,站著那個女孩。
今天是星期三。
沈安生的心情比平時稍微多了一絲難以言喻的期待,因為週三是特別的。
與平時穿著幹練風衣或柔軟針織衫的模樣不同,每週三的她,都會換上一身俐落的深色瑜珈服,外面隨意罩著一件寬鬆的運動外套。她的背上會揹著一個捲得整整齊齊的瑜珈墊,耳朵上掛著白色的 AirPods,頭隨著音樂輕輕點著拍子。
這身裝扮勾勒出她姣好的身形線條,充滿了生命力,與周遭那些死氣沉沉、滿臉倦容的上班族形成了鮮明對比。
這就是沈安生每天早起的動力,也是他生活中最隱秘的規律。
三個月了。
每天早上七點十五分,他們都會準時出現在這個公車站。
七點十八分,沈安生要搭的 705 路公車會先進站;而她等的 652 路通常會在兩分鐘後才姍姍來遲。
不同的路線,不同的終點。
他們就像兩條精確運行的平行線,共享著清晨三分鐘的等待時光。
「車來了!」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。
705 路公車龐大的身軀破開雨幕,緩緩停靠。沈安生收起傘,習慣性地在踏上車階前,最後回頭看了一眼。
女孩正調整著 AirPods 的位置,但在他轉身的瞬間,她似乎微微抬了一下下巴,視線若有似無地掃過他的背影。
沈安生自嘲地笑了一下,刷卡上車。
別想太多了,沈安生。這只是巧合。
那是同一個週三的晚上,卻糟糕透頂。
伺服器在臨下班前十分鐘崩潰,專案經理在會議室裡咆哮,沈安生作為技術骨幹,被迫留下來搶修直到晚上九點。
當他終於走出辦公大樓時,整個人像是被抽乾了靈魂。雨不僅沒停,反而下得更大了,狂風捲著冰冷的雨點,無情地拍打著每一個夜歸人。
更慘的是,705 路公車發生了事故改道,他只能透過 App 查到另一班平時很少搭、需要繞遠路的公車回家。
公車進站時,裡面已經塞滿了像沙丁魚一樣的乘客。車窗上佈滿了厚厚的水霧,從外面完全看不清裡面的狀況。
沈安生硬著頭皮擠了上去。車廂裡瀰漫著濕漉漉的雨傘味和人們疲憊的汗味。空氣悶熱潮濕,讓他本就昏沉的腦袋更加脹痛。
他艱難地護著公事包,試圖往車廂後方移動,尋找一個稍微能喘息的角落。
「借過,不好意思借過……」
他側身擠過兩個揹著巨大書包的高中生,視線在擁擠的人頭縫隙中穿梭。突然,他的目光定格了。
在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,有一個熟悉的身影。
即便只是個側臉,即便光線昏暗,沈安生還是一眼認出了她。
是那個女孩。
她還穿著早上那件寬鬆的運動外套,只是現在拉鍊拉到了頂端,半張臉埋在領口裡。她耳朵上依然戴著那副 AirPods,頭靠在滿是霧氣的玻璃窗上,似乎在發呆,又似乎睡著了。
而在這擁擠得連站立都困難的車廂裡,發生了一件極其不合理的事——
她身邊的那個走道位,竟然是空的。
沈安生愣住了。周圍明明站滿了人,甚至有一個大叔就站在那個空位旁邊抓著拉環,卻沒有人坐下。
他疑惑地再走近兩步,終於看清了原因。
那個熟悉的、捲得長長的瑜珈墊,正橫亙在那個空位上,像是一道堅固的防線,霸道地佔據了整個空間。而她的一隻手還輕輕搭在瑜珈墊上,像是在守護著什麼。
沈安生的心臟突然沒來由地狂跳起來。
理智告訴他,這時候應該站在遠處就好,不要去打擾她。但雙腳卻像是有自己的意識,鬼使神差地帶著他穿過了最後一道人牆,停在了那個座位的旁邊。
他看著那個瑜珈墊,又看了看閉著眼的女孩,喉結滾動了一下。
就在他猶豫著要不要開口時,女孩的睫毛顫了顫,睜開了眼睛。
四目相對。
那一瞬間,女孩取下了右耳的 AirPod,音樂聲戛然而止。她眼底清明,完全沒有剛睡醒的迷濛。看到站在面前的沈安生,她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,緊接著,嘴角勾起了一個極小、極難察覺的弧度。
沒有任何言語交流。
她動作行雲流水地伸出手,一把撈起座位上那個長長的瑜珈墊,迅速將它立起來抱進自己懷裡。那個圓柱體的瑜珈墊此時成了她懷裡的抱枕,擋住了她半張臉,只露出一雙彎彎的笑眼。
那個空位,就這樣毫無保留地展現在他面前。
沈安生愣了兩秒,大腦才重新開始運轉。
這是在……留給他?
「這裡……有人坐嗎?」沈安生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問了一句蠢話。
女孩抱著瑜珈墊,下巴抵在墊子頂端,聲音清脆,帶著一絲雨夜特有的溫軟:
「沒有。一直都沒有人。」
沈安生深吸了一口氣,在旁邊大叔羨慕又詫異的目光中,緩緩坐了下來。
隨著他的落座,他的手臂不可避免地碰到了她懷裡的瑜珈墊。那種橡膠微涼的觸感,此刻卻讓他覺得異常滾燙。
車廂依舊悶熱,雨依舊在下。
但在這一刻,沈安生覺得這個擁擠的週三夜晚,或許是這輩子最美好的一個夜晚。
「妳……」
「你……」
兩人同時開口,又同時停住。
女孩撲哧一聲笑了出來,抱著瑜珈墊稍微往窗邊縮了縮,大方地問道:「你是 705 號先生,對吧?」
沈安生的心臟漏跳了一拍,轉頭看進她亮晶晶的眼睛裡。
「我是。……妳是週三的瑜珈女孩?」
女孩眼裡的笑意更深了,她把手裡的 AirPod 遞過來一只,輕聲說道:
「今晚不做瑜珈了。這首歌,很適合下雨天聽。」
【第二章:共頻的距離】
沈安生小心翼翼地從她指尖接過那只白色的 AirPod。
指尖觸碰的瞬間極短,但他卻敏銳地感覺到了耳機上殘留的微溫——那是屬於她的體溫。
他將耳機塞入左耳。
下一秒,車廂內嘈雜的雨聲、引擎的轟鳴聲、後座高中生的嬉鬧聲,全都被一道無形的屏障隔絕在外。
流淌進他耳朵裡的,是一首節奏舒緩的英文老歌。歌手慵懶沙啞的嗓音伴著爵士鋼琴的低音,像是一杯溫熱的威士忌,瞬間將這潮濕悶熱的空氣染上了一層微醺的色調。
“I can't take my eyes off you...”
沈安生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他轉頭看向身邊的女孩。她正低頭,視線落在懷裡的瑜珈墊上,手指無意識地在那凹凸不平的紋路上輕輕畫著圈。
雖然她裝作若無其事,但沈安生發現,她露在頭髮外面的那隻耳朵,已經紅得像一顆熟透的櫻桃。
原來,她也在緊張。
這個發現讓沈安生原本緊繃的神經稍微放鬆了一些。他稍微調整了一下坐姿,試圖讓自己僵硬的肩膀看起來自然一點。但這個動作反而讓他意識到兩人此刻的距離有多近——
他們的肩膀幾乎是貼在一起的。
隨著公車的顛簸,他的手臂布料會不時摩擦到她運動外套的袖子。那種細微的觸感,透過神經末梢被無限放大。
她身上有一種很好聞的味道。不是香水味,而是一種淡淡的柑橘香,混合著雨水的清新,或許是她常用的沐浴乳,或者是剛洗過衣服的味道。這味道並不濃烈,只有在這個距離才能聞到。
「這首歌……」沈安生剛想開口打破沉默。
就在這時,前方路口突然衝出一輛搶快的外送機車。
「吱——!」
公車司機猛地一腳踩下急煞車。巨大的慣性讓車廂內所有人都發出一聲驚呼,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前傾倒。
「小心!」
沈安生幾乎是本能地反應過來。他迅速伸出右手,一把抓住了前方椅背的扶手,用手臂在她面前架起了一道保護欄,防止她撞上前座。
而女孩因為懷裡抱著巨大的瑜珈墊,重心本就不穩,整個人像是被投石機拋出一樣,重重地撞向了沈安生這邊。
砰。
這不是撞擊聲,而是心跳重疊的聲音。
她的額頭輕輕撞在了他的肩膀上,柔軟的髮絲拂過他的脖頸,帶來一陣酥麻的癢意。而她懷裡那個圓滾滾的瑜珈墊,此刻被擠壓在兩人之間,成了唯一且單薄的緩衝。
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了。
公車停穩了,但沒有人動。
沈安生維持著護住她的姿勢,手臂肌肉緊繃,呼吸完全屏住。他能感覺到她溫熱的呼吸透過薄薄的襯衫,噴灑在他的鎖骨附近。
耳機裡,那首爵士樂正好唱到了高潮部分,深情的旋律在兩人的腦海中迴盪。
女孩沒有立刻坐直身體。
她就這樣靠在他的肩膀上,停頓了大概兩秒鐘。
這兩秒鐘對沈安生來說,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。他甚至產生了一種錯覺——她是不是也不想離開?
隨後,她才像是突然驚醒般,慌亂地撐著瑜珈墊坐正了身子。
「對、對不起。」她的聲音比剛才更小了,帶著明顯的慌張。
「沒事吧?有沒有撞到?」沈安生收回手臂,手掌心裡全是冷汗,聲音卻努力維持鎮定。
女孩搖搖頭,原本白皙的臉頰此刻已經染上了緋紅。她低下頭,似乎不敢看他,但手卻下意識地抓緊了懷裡的瑜珈墊,指節微微泛白。
「這司機開車……真兇。」沈安生試圖用一句玩笑來緩解這過於濃稠的氣氛。
女孩「撲哧」一笑,終於抬起頭來看他。她的眼睛亮晶晶的,裡面倒映著車窗外流動的霓虹燈光。
「嗯,真的很兇。」她說著,卻並沒有把身體挪開,依然維持著肩膀輕輕挨著他的距離。
更重要的是,她沒有把那隻共享的耳機拿下來。
沈安生看著她,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:
「這首歌叫什麼名字?」
女孩眨了眨眼,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,那是沈安生從未見過的、屬於她的另一面。
「秘密。」她輕聲說,「如果明天早上你能猜到,我就告訴你。」
公車繼續搖搖晃晃地向前行駛,雨刷在擋風玻璃上規律地擺動。
在這個擁擠的雨夜,兩個人,一副耳機,一首不知名的歌,和一個隔在中間卻傳遞著溫度的瑜珈墊,構成了一個小小的、溫暖的世界。
沈安生看著窗外倒退的街景,第一次希望這條回家的路,能再長一點。
【第三章:遺落的入場券】
「下一站,新北大道。」
冰冷的電子報站聲像是一把無情的剪刀,瞬間剪斷了車廂內那股曖昧流動的絲線。
沈安生感覺到身邊的女孩輕輕震了一下。她像是從某種深沉的夢境中驚醒,慌亂地看了一眼窗外模糊的景色,然後迅速拔下了那隻白色的耳機。
「我……我要下車了。」
她的聲音有些急促,帶著一絲因為剛才過度親密而產生的羞赧。
「好。」沈安生下意識地想要起身讓路,但擁擠的車廂讓他只能艱難地側過身,膝蓋幾乎頂到了前排的椅背。
女孩抱著那捲巨大的瑜珈墊,動作顯得有些笨拙。她匆忙地將耳機塞回口袋,試圖在人潮湧動的走道中殺出一條血路。
「借過,不好意思借過!」
車門打開,濕冷的狂風夾雜著雨水瞬間灌入車廂,驅散了最後一絲餘溫。
沈安生看著她像隻受驚的小鹿一樣鑽進人群,心裡突然湧起一股巨大的失落感。今晚的奇蹟結束了,明天早上,他們又會變回兩個在站牌前保持距離的陌生人嗎?
就在這時,他的視線被座位下方的一個東西吸引了。
在深灰色的地板上,靜靜地躺著一條淡粉色的帶子。
那是瑜珈墊的束帶。
顯然是剛才她為了要把瑜珈墊抱在懷裡,特意解開或是慌亂中鬆脫掉落的。沒有了這條束帶,那個瑜珈墊就像是失去了約束的卷軸,會變得很難攜帶。
「等一下!妳東西掉了!」
沈安生大喊一聲,一把抓起那條束帶,顧不得公事包還沒背好,也跟著衝向後門。
然而,晚高峰的下車人潮像是一堵厚實的牆。當沈安生終於擠下公車,站在淋漓的雨幕中時,站牌前早已沒有了那個熟悉的身影。
雨下得太大了,視線模糊不清。遠處只有無數朵撐開的傘花,和匆匆奔跑的行人。
她消失了。
沈安生站在積水的人行道上,任由雨水打濕他的風衣下擺。他手裡緊緊攥著那條淡粉色的尼龍束帶,上面還帶著一點點屬於車廂內的餘溫,和她指尖殘留的觸感。
他低下頭,藉著路燈昏黃的光暈,仔細端詳著這個「戰利品」。
這是一條很普通的瑜珈束帶,但在尾端,卻繡著一個小小的、歪歪扭扭的圖案——那是一顆橘子,旁邊還繡著兩個小小的英文字母:「L.Y.」。
L.Y. …… 凌雨?凌月?
沈安生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,心臟在寒冷的雨夜中劇烈地跳動著。
這不是結束。
他抬起頭,看著公車駛離的方向,將那條束帶鄭重地放進了貼近胸口的西裝內袋裡。
原本他還在煩惱,明天早上該用什麼藉口和她搭話。
是問那首歌的名字?還是聊今天的大雨?
這些藉口在「歸還遺失物」面前,都顯得太過蒼白。
現在,他手裡握著的,不僅僅是一條束帶,而是一張通往她世界的「入場券」。
這一次,不用再等大雨,也不用再等運氣。
明天早上 7:15,他終於有了一個必須走向她的理由。
(同一時間,另一邊)
凌雨氣喘吁吁地跑進公寓大廳,收起還在滴水的雨傘。
她狼狽地甩了甩頭髮上的水珠,低頭看向懷裡那個已經有些散開、變得蓬鬆雜亂的瑜珈墊。
「啊……」
她愣住了,伸手摸了摸瑜珈墊的邊緣,又摸了摸自己的口袋。
空空如也。
束帶不見了。
那是她最喜歡的一條束帶,上面還有她剛學刺繡時,親手繡上去的醜醜的橘子。
「一定是掉在車上了……」凌雨懊惱地嘆了口氣,抱著散亂的瑜珈墊靠在冰涼的牆磚上。
但下一秒,她的懊惱突然凝固,隨即轉化成了一種混雜著緊張與期待的奇妙表情。
她回想起下車前的那一幕。
那個男人——那位 705 號先生,當時就坐在她旁邊,視線一直落在她身上。
如果……是被他撿到了呢?
凌雨的臉頰再次不可抑制地發燙。她想起剛才在車上,他寬闊的肩膀,還有急煞車時橫在她面前那隻有力的手臂。
她拿出手機,打開行事曆,在明天的日期上重重地標記了一個愛心。
「明天早上……你最好會帶著它出現。」
她對著空氣輕聲說道,嘴角揚起一抹掩飾不住的甜蜜笑意。
【第四章:多餘的第三人】
雨過天晴後的清晨,空氣裡帶著一股凜冽的寒意,卻也格外透亮。
沈安生比平常早了十分鐘出門。
他特地換了一件深鐵灰色的長大衣,領帶重新打了三次,甚至在出門前,對著玄關的鏡子練習了一個微笑。
他的右手插在大衣口袋裡,手指緊緊摩挲著那一捲粗糙的尼龍束帶。
那顆刺繡的小橘子就在他的指腹下,彷彿是一顆定心丸。
「L.Y. 小姐,妳的橘子掉了。」
這句開場白他在腦海裡排練了一整晚。他想像著她會驚訝地瞪大眼睛,然後露出昨晚那種狡黠又可愛的笑容。或許,他們可以順理成章地交換 Line,甚至約定下次一起聽歌。
帶著這種雀躍得像個高中生的心情,沈安生輕快地轉過了街角,望向那個熟悉的公車站。
七點十分。
她應該已經在那裡了。
沈安生的視線迅速鎖定了那個熟悉的位置。果然,那道淺杏色的身影正站在站牌下。
但下一秒,沈安生腳步猛地頓住了,就像是被一盆冰水從頭淋下,剛才所有的熱切瞬間冷卻成灰。
她不是一個人。
在她身邊,站著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。
那個男人穿著剪裁合宜的深藍色西裝,背影挺拔,手裡拎著兩份星巴克的早餐袋。此刻,他正側著身低頭和凌雨說話,兩人的距離近得有些刺眼。
沈安生僵在原地,握著口袋裡束帶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,指節泛白。
他看見凌雨仰起頭,對著那個男人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——那不是對陌生人的客套,也不是對同事的禮貌,那是一種毫無防備的、極度親暱的笑。
男人似乎說了什麼好笑的話,然後自然地伸出手,寵溺地揉了揉凌雨的頭頂,又順手幫她把被風吹亂的圍巾掖好。
這個動作太自然了。
自然到像是一種長年累月的習慣。
沈安生覺得自己的胃部一陣抽搐,那種名為「嫉妒」的酸澀感瞬間腐蝕了他的理智。
他是誰?男朋友?
如果她有男朋友,那昨晚算什麼?
那隻共享的耳機,那個靠在他肩膀上的兩秒鐘,還有那句「今晚我和你同一班」……難道只是她無聊時的消遣?
沈安生突然覺得口袋裡的那條束帶變得燙手無比。他剛才那一整晚的悸動,此刻看起來簡直像個笑話。他就像個撿到了一片落葉就以為擁有了整個秋天的傻瓜。
這時,那個男人似乎要離開了。他把手中的早餐袋遞給凌雨,又叮囑了幾句,才轉身走向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轎車。
凌雨目送車子離開,臉上的笑容還沒散去。
「嗶——」
遠處傳來 705 路公車進站的聲音。
凌雨轉過身,習慣性地搜尋著那個深藍色風衣的身影。
她的視線掃過人群,很快就發現了站在便利商店招牌陰影下的沈安生。
她的眼睛亮了一下,下意識地想要舉起手打招呼,甚至往前邁了一小步。
然而,沈安生沒有動。
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,眼神裡沒有了昨晚的溫柔與羞澀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漠。
就在凌雨愣住的瞬間,沈安生直接邁開長腿,越過排隊的人群,快步走上了剛停穩的公車。
他沒有看她一眼。
也沒有停下來等她。
車廂裡依舊擁擠,但還沒到昨晚那種程度。
沈安生上車後,徑直走到了最後一排最角落的位置坐下。他拿出手機,戴上那副黑色的降噪耳機,將外界的聲音——以及某個人的存在,徹底隔絕。
凌雨跟著上了車。
她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走道中間,手裡還拎著那份溫熱的早餐。她看了看沈安生的位置,那是車廂裡離她最遠的角落。
他低著頭看手機,眉頭微鎖,渾身散發著「生人勿近」的低氣壓。
發生什麼事了?
凌雨的心裡湧起一陣委屈和困惑。明明昨晚下車前氣氛還那麼好,為什麼才過了一個晚上,他就變回了那個冷冰冰的陌生人?甚至比以前更冷?
她咬了咬嘴唇,最終沒有勇氣走過去質問。她默默地在司機後方的單人座坐下,與他隔著長長的車廂。
公車搖搖晃晃地起步。
沈安生透過墨色的車窗倒影,看著前方那個孤單的背影。
他的手在口袋裡死死攥著那條粉色的束帶,那個繡著橘子的刺繡刺得他手心生疼。
他想把東西還給她,然後瀟灑地轉身就走。
但他做不到。
他既不想把這個唯一的聯繫切斷,又不甘心就這樣像個沒事人一樣把它交出去。
「L.Y.……」
他在心裡默唸著這兩個字母,原本覺得甜蜜的縮寫,現在卻像是一個未解的謎題。
那個人到底是誰?
如果今天早上沒弄清楚這個問題,沈安生覺得自己這一整天都不用工作了。
【第五章:失控的酸雨】
這一天對沈安生來說,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。
他在寫程式時寫錯了三個變數,開會時盯著投影幕發呆了五分鐘,腦海裡不斷重播早上那一幕——那隻放在她頭頂上的手,還有她那個刺眼的燦爛笑容。
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時間,老天爺像是為了配合他陰鬱的心情,又下起了一場滂沱大雨。
這場雨比昨晚更猛烈,像是要將整座城市淹沒。
沈安生走出辦公大樓,冷風夾雜著雨絲撲面而來。他煩躁地將衣領豎起,撐開那把黑色的折疊傘,準備走進雨幕中。
既然心情不好,那就早點回家睡覺吧。
然而,就在他邁下階梯的瞬間,那個如同魔咒般的身影再次絆住了他的腳步。
在大樓門口的屋簷下,孤零零地站著一個人。
凌雨。
她今天似乎運氣很不好,早上還有人送早餐,晚上卻變得如此狼狽。她雙手環抱著自己單薄的風衣,瑟縮在柱子後面躲避斜飛進來的雨水。她的頭髮已經被打濕了一些,貼在臉頰上,顯得格外楚楚可憐。
她沒有帶傘。
沈安生的腳步頓住了。
理智告訴他:走吧,沈安生。別多管閒事。早上不是有人對她呵護備至嗎?那個人肯定會開著黑色轎車來接她的,輪不到你在這自作多情。
他咬了咬牙,強迫自己轉過頭,邁開步子走進雨裡。
一步、兩步、三步。
身後的雨聲似乎變大了,像是要掩蓋某種無聲的求救。
沈安生腦中閃過她剛才抱著手臂發抖的樣子,還有被冷風吹得發白的嘴唇。
「該死。」
沈安生低咒了一聲,猛地停下腳步。
他在雨中站了兩秒,然後像是一個輸光了籌碼的賭徒,憤怒又無奈地轉過身,大步流星地折返了回去。
凌雨正望著灰濛濛的天空發愁。
今天真是倒霉透頂,早上被表哥硬塞了兩杯咖啡導致差點遲到,下班前把傘借給了急著去接小孩的同事,結果自己被困在了這裡。
就在她猶豫要不要冒雨衝去便利商店買把傘時,眼前的視線突然變暗了。
一把黑色的雨傘,帶著一股凌厲的風勢,遮住了她頭頂那片灰暗的天空。
雨聲瞬間變小了。
凌雨驚訝地抬起頭。
映入眼簾的,是沈安生那張緊繃的、寫滿了不高興的臉。
他站得很近,近到她能感覺到他身上帶著的室外寒氣,還有那股壓抑不住的怒火。但他握著傘柄的手卻很穩,將大部分傘面都傾斜向了她這邊,自己的半邊肩膀卻暴露在雨中。
「你……」凌雨有些受寵若驚,剛想開口道謝。
「那個男人呢?」
沈安生的聲音很冷,混在雨聲裡,帶著一股濃濃的酸味和諷刺,「早上不是還摸妳的頭嗎?現在下這麼大雨,他怎麼不開車來接妳?」
凌雨愣住了。
她眨了眨眼睛,大腦空白了一秒,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。
早上?摸頭?男人?
看著沈安生那雙因為嫉妒而微微發紅的眼睛,還有那副明明很生氣卻還是幫她撐傘的彆扭模樣,凌雨心裡那股委屈突然煙消雲散了。
原來如此。
原來他早上的冷漠,不是因為討厭她,而是因為……吃醋了?
一股巨大的喜悅像是氣泡一樣在心裡炸開。凌雨忍住想要上揚的嘴角,故意歪了歪頭,用一種無辜的語氣問道:
「你是說……我表哥?」
空氣突然安靜了。
只有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「啪嗒啪嗒」的聲響。
沈安生那張冷峻的臉上,表情瞬間僵硬,像是被按下了暫停鍵。
他原本準備好的一肚子尖酸刻薄的話,全部卡在了喉嚨裡。
「……誰?」他懷疑自己聽錯了。
「我表哥呀。」凌雨終於忍不住笑了出來,眼睛彎成了月牙,「他剛回國,住在我家附近,早上順路送早餐過來,順便嘲笑我長不高,所以按了一下我的頭。」
沈安生:「……」
一陣尷尬的沉默蔓延開來。
沈安生覺得自己現在就像個徹頭徹尾的白痴。他那一整天的糾結、憤怒、心碎,還有剛才那句氣勢洶洶的質問,此刻都變成了巨大的羞恥感,燒得他耳根通紅。
他下意識地想要收回傘逃跑,但看到凌雨那雙笑意盈盈的眼睛,他又捨不得動。
「哦。」
過了半晌,沈安生才乾巴巴地擠出一個字。他尷尬地清了清嗓子,視線飄向別處,卻依然固執地舉著傘,沒有移開分毫。
「原來是表哥。」他又低聲重複了一遍,語氣裡那股酸味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慶幸,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溫柔。
「不然你以為是誰?」凌雨往前走了一步,主動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,站在了他的傘下,「男朋友嗎?」
沈安生沒有說話,只是抿了抿唇,默認了。
凌雨抬頭看著他,大膽地伸出手,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:
「我要是有男朋友,昨晚還會和你搶那個空位嗎?」
沈安生的心臟猛地跳了一下。
他低下頭,看著她近在咫尺的臉龐。誤會解開後的輕鬆感讓他整個人都軟化了下來。
他突然想起口袋裡那個燙手的東西。
現在,是時候了。
沈安生將左手伸進大衣口袋,掏出了那捲被他摩挲了一整天的粉色束帶。
「既然沒有男朋友……」
他將束帶遞到她面前,聲音低沉而沙啞,帶著一絲試探與期待:
「那這個繡著橘子的小東西,我可以親自還給妳嗎?L.Y. 小姐。」
【第六章:霧氣裡的自我介紹】
雨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,反而像是要把這座城市徹底澆透。
「這雨一時半會停不了。」沈安生收起傘,看了一眼已經濕透的半邊袖子,又看了看身邊同樣有些狼狽的凌雨,提議道:「我知道這附近有一家不錯的日式烏龍麵店,要不要先去吃點東西,避避雨?」
凌雨的肚子很配合地在這時發出了一聲極輕微的「咕嚕」聲。
她的臉瞬間紅了,點點頭:「好。」
那是一間隱藏在巷弄裡的轉角小店,門口掛著暖黃色的燈籠,在滂沱大雨中像是一顆溫暖的小太陽。
推開木門,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。店裡不大,只有兩三桌客人,空氣中瀰漫著柴魚高湯和炸物的香氣。眼鏡上瞬間起了一層白霧的客人正低頭吸溜著麵條,這種充滿生活氣息的聲音,讓沈安生緊繃了一整天的神經徹底放鬆下來。
他們選了一個靠角落的雙人座。
不再是公車上那種並肩的擁擠,這是他們第一次面對面,隔著一張窄窄的木桌坐下。
沈安生脫下了那件濕漉漉的大衣掛在椅背上,露出了裡面的白襯衫。雨水已經滲透了大衣,襯衫的左肩位置也暈開了一大片透明的水漬,貼在皮膚上,隱約透出底下緊實的肌肉線條。
凌雨的視線在那片水漬上停留了兩秒,心裡湧起一陣愧疚的暖流。
那是為了幫她擋雨才濕的。
「你的衣服……」
「沒事,一會兒就乾了。」沈安生不在意地捲起袖口,倒了一杯熱麥茶遞給她,「先暖暖手。」
凌雨接過杯子,指尖傳來的溫度順著血液流向四肢百骸。她低下頭,看著放在桌上的那捲粉色束帶——那是剛才進店前,沈安生鄭重交還給她的。
「為什麼是橘子?」
沈安生突然開口問道。他的聲音在嘈雜的店裡顯得格外沉穩好聽,「我是說,那個刺繡。」
凌雨愣了一下,手指輕輕摩挲著那個歪歪扭扭的小圖案,嘴角忍不住上揚:
「因為剛開始學刺繡的時候太笨了,想繡太陽,結果繡成了橢圓形,只好在上面加兩個點,硬說是橘子。」
沈安生看著她生動的表情,忍不住低笑了一聲。
「很可愛。」他說,「很適合妳。」
這句直白的誇獎讓凌雨的耳根又熱了起來。為了掩飾害羞,她故作鎮定地晃了晃手裡的束帶:
「既然你撿到了我的秘密,那我是不是也該知道你的名字?總不能一直叫你『705 號先生』或者是『偷看我表哥吃醋的先生』吧?」
沈安生剛喝進口的一口麥茶差點噴出來。
他有些窘迫地放下杯子,看著對面那個眉眼彎彎、明顯在調侃他的女孩。誤會解開後,她似乎恢復了那種小狐狸般的狡黠。
「沈安生。」
他看著她的眼睛,認真地說道,「沈,三點水的沈。安,平安的安。」
「沈安生。」
凌雨在嘴裡輕輕咀嚼著這兩個字,彷彿要把它們刻進心裡。
「聽起來就很讓人安心。」
這時,店員端著兩碗熱氣騰騰的鍋燒烏龍麵走了過來。白色的熱氣在兩人之間升騰而起,模糊了彼此的面容,卻讓氣氛變得更加曖昧繾綣。
凌雨拿起筷子,隔著繚繞的霧氣,對他露出了一個正式的笑容:
「你好,沈安生。我叫凌雨。雙木林,言語的語。」
「凌雨。」
沈安生重複了一遍,目光溫柔得像是能掐出水來,「L.Y.,原來是凌雨。」
不再是那個公車站的陌生女孩,不再是 652 號乘客,也不再是那個需要猜測的代號。
她是凌雨。
現在正坐在他對面,和他一起吃晚餐的凌雨。
「快吃吧,麵要糊了。」沈安生將筷子遞給她,語氣裡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熟稔。
這頓晚餐吃得很慢。
窗外的雨還在劈里啪啦地砸著玻璃,但窗內的世界卻安靜而美好。他們聊了工作上的瑣事(原來她在一家設計公司做平面設計,而他是軟體工程師),聊了那家常去的便利商店哪種飯糰最好吃,也聊了每天早上等車時那些不敢說出口的小心思。
「其實……」凌雨咬了一口炸蝦,小聲說道,「上週三我有看到你在偷看我做伸展操。」
「咳!」沈安生正在喝湯,再一次被嗆到了。
他狼狽地拿紙巾擦嘴,臉紅得比碗裡的紅蘿蔔還鮮豔:「我那是……在觀察公車來了沒。」
「哦——」凌雨拖長了尾音,眼裡的笑意幾乎要溢出來,「那你看的方向好像反了喔。」
沈安生無奈地看著她,最後也忍不住跟著笑了。
在這種輕鬆愉快的互懟中,三個月來累積的陌生感消融殆盡。
結帳走出店門時,雨終於變小了,變成了溫柔的細雨。
沈安生重新穿上那件半濕的大衣,再次撐開了傘。
「走吧。」
他自然地將傘傾向她那邊,這一次,他的動作比之前更加堅定,也更加理直氣壯。
「送妳回家。」
凌雨站在傘下,抬頭看了看身邊這個高大的身影,輕輕點了點頭。
「好。」
這一次,不用再找藉口,也不用再等偶遇。
回家的路,終於變成了兩個人的。
【第七章:落在額頭的七點十五分】
回家的路程比想像中更短。
雨絲變得細密而纏綿,在路燈的暈染下像是一層薄薄的金紗。沈安生刻意放慢了腳步,凌雨也心照不宣地配合著他的節奏。
傘下的空間很小,兩人的肩膀隨著步伐偶爾輕輕碰撞,每一次接觸都像是一次無聲的電流交換。他們沒有再說話,只有皮鞋踩在濕潤柏油路上的細碎聲響,和彼此逐漸同步的呼吸聲。
「到了。」
凌雨在一棟老式公寓的鐵門前停下腳步。她轉過身,有些不捨地看著身邊的男人。
這裡距離那家烏龍麵店只有十分鐘的路程,但她卻覺得像是走過了一場漫長而美好的夢境。
沈安生收起傘,將它立在門邊的紅磚上。
雨已經停了,空氣中瀰漫著雨後特有的泥土清香和不知名的花香。
「謝謝你送我回來。」凌雨雙手背在身後,手指無意識地絞著衣角,抬頭看著他,「還有……謝謝你的晚餐。」
「不客氣。」沈安生低頭凝視著她。
公寓門口的感應燈壞了,只有遠處的路燈投射過來的一點微光。在這昏暗的光線裡,凌雨的眼睛卻亮得驚人,像是藏著星星。
沈安生覺得喉嚨有些發乾。
他不想就這樣轉身離開。他想做點什麼,來確認今晚這一切不是他的臆想,確認眼前這個女孩真的不再是只存在於早晨公車站的幻影。
「凌雨。」他輕聲喚她的名字。
「嗯?」凌雨應了一聲,聲音軟軟糯糯的。
沈安生往前邁了一小步。
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,近到他能看清她微微顫動的睫毛,能聞到她髮間那股淡淡的柑橘香氣——那是他在公車上聞到過的味道,現在終於可以貪婪地獨佔。
氣氛突然變得黏稠起來。
凌雨似乎預感到了什麼,她沒有後退,反而微微仰起臉,閉上了眼睛。那是一種無聲的邀請,也是一種全然的信任。
看著她乖巧的模樣,沈安生的心軟得一塌糊塗。
他原本緊握成拳的手緩緩鬆開,抬起來,輕輕扶住了她的肩膀。
他沒有吻她的嘴唇。
那太急躁,也太輕浮。對於這份珍藏了三個月的感情,他想用最溫柔的方式來對待。
沈安生低下頭,溫熱的唇瓣輕輕地、虔誠地印在了她的額頭上。
蜻蜓點水,卻重如千鈞。
凌雨的身體微微顫抖了一下,雙手下意識地抓住了沈安生大衣的下擺。
這個吻帶著他在雨中等待的焦灼、帶著誤會解開後的慶幸,也帶著他對未來所有的期許。
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。
連路邊樹葉上的水珠滴落的聲音都變得格外清晰。
過了許久,沈安生才慢慢退開。
他的手依然扶著她的肩膀,拇指輕輕摩挲了一下她的布料,聲音有些沙啞,卻異常堅定:
「晚安,凌雨。」
凌雨睜開眼睛,臉頰紅得像是熟透的蘋果。她感覺被他吻過的地方燙得驚人,那股熱度一直燒到了心底。
「晚安……沈安生。」她小聲回應。
沈安生笑了,那個笑容溫柔得像是破雲而出的暖陽。
他幫她把鬢邊的一縷碎髮撥到耳後,低聲說道:
「明天早上七點十五分,老地方見。」
不再是碰運氣的偶遇,而是約定。
「嗯,老地方見。」凌雨用力點了點頭,眼裡的笑意蕩漾開來,「不見不散。」
目送凌雨走進鐵門,直到樓道裡的感應燈一層層亮起,最後停在她住的三樓,沈安生才終於轉過身。
他重新撐開傘,雖然雨已經停了,但他覺得自己需要這把傘來遮擋一下臉上那個傻氣的笑容。
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衣口袋,那裡原本裝著那條束帶,現在空了。
但他的心卻被填滿了。
沈安生邁開腳步,走進夜色中。這座濕冷的城市,今晚在他眼裡卻變得格外可愛。
明天又是七點十五分。
但他知道,從明天開始,每一天的七點十五分,都會和過去的三個月截然不同。
那是屬於他們的,新的頻率。
【第八章:習慣的原主】
幸福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快,快到讓人忘記了生活原本的粗糙顆粒感。
自那晚的額頭吻之後,已經過去了一個月。
現在的早晨 7:15,不再是兩條平行線的無聲守望,而是成了每天最甜蜜的開端。
沈安生徹底放棄了 705 路公車,改陪凌雨搭 652。雖然這樣他需要多轉一次捷運才能到公司,但他樂此不疲。他們會共享一副耳機,沈安生會幫她帶一份溫熱的總匯三明治,凌雨則會在他肩膀上補眠十分鐘。
這天早上,天氣難得的晴朗。
兩人像往常一樣站在站牌下,凌雨正低頭研究著沈安生襯衫袖扣的樣式,笑著說這款太老氣,下次要送他一對新的。
「沈安生?」
一個清亮、自信,帶著一絲驚訝的女聲突然介入了他們的對話。
這聲音並不大,卻像是一根尖銳的針,瞬間刺破了原本溫馨的氣泡。
沈安生正在幫凌雨整理圍巾的手猛地僵住了。
凌雨感覺到了他的僵硬。她抬起頭,順著聲音的方向看去。
在距離他們三步之遙的地方,站著一個女人。
她穿著剪裁俐落的淺灰色西裝套裝,踩著七公分的高跟鞋,一頭栗色的長捲髮披散在肩頭,妝容精緻,渾身散發著一種職場菁英特有的強大氣場。
那是和凌雨這種溫婉居家風格截然不同的類型——她像是一朵帶刺的玫瑰,美得咄咄逼人。
沈安生緩緩轉過身,眼神裡閃過一絲極其複雜的情緒——錯愕、慌亂,還有一種凌雨看不懂的深沉。
「……蘇青?」沈安生的聲音有些乾澀。
被稱為蘇青的女人笑了。她上下打量了沈安生一眼,目光最終落在他身邊的凌雨身上。那眼神並不帶敵意,卻帶著一種讓人不舒服的「審視」。
「好久不見。」蘇青撩了一下頭髮,語氣熟稔得彷彿他們昨天才剛見過面,「剛回國就遇到你,這世界真小。」
「妳什麼時候回來的?」沈安生下意識地問道,身體卻不自覺地往凌雨身前半步,像是一種保護,又像是一種隔離。
「上週。」蘇青淡淡地說,隨即抬起手腕看了一眼那支精緻的女士手錶,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:
「七點十五分。」
她唸出這個時間的語氣,讓凌雨的心臟猛地跳漏了一拍。
蘇青抬頭看著進站時刻表,眼神裡多了一種曖昧不清的光芒:
「沒想到兩年過去了,你還是一點都沒變。還是在這個站牌,還是堅持要在 7:15 出門。」
這句話像是一盆冰水,兜頭澆在了凌雨身上。
蘇青轉向沈安生,眼神裡多了一種曖昧不清的光芒:
「我記得以前這時候,你總是抱怨太早起不來,非要我打電話叫你,我們才能趕上這班車。……看來,這個習慣你保留得很好。」
轟。
凌雨覺得腦袋裡有什麼東西崩塌了。
原來如此。
原來這三個月來,她以為的「緣分」,她以為的「默契」,甚至是那個神聖的「7:15」,根本不是屬於他們獨有的頻率。
那只是沈安生留給另一個女人的「習慣」。
她只是一個……闖入別人回憶裡的後來者嗎?
「蘇青。」沈安生皺起眉頭,聲音冷了下來,似乎意識到了這句話的不妥,「那是以前的事了。」
「是啊,以前。」蘇青聳聳肩,並不以為意。這時,一輛計程車停在她面前。她拉開車門,但在上車前,她特意再次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凌雨。
「女朋友?」蘇青問,語氣輕快。
沈安生握住了凌雨冰涼的手,用力收緊:「是。」
蘇青挑了挑眉,眼神在凌雨身上停留了兩秒,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:
「挺可愛的。……跟你大學時喜歡的類型,確實不太一樣了。不過,那個牌子的優酪乳,你倒是還在喝啊。」
她指了指沈安生手裡拿著的一瓶草莓優酪乳——那是沈安生每天早上都會買給凌雨喝的。
說完,蘇青優雅地上車離開,留下一地尷尬的塵埃。
652 路公車進站了。
這是他們每天最期待的時刻,但今天,空氣卻沉重得讓人窒息。
兩人上了車,坐在習慣的雙人座上。
沈安生依然緊緊握著凌雨的手,掌心有些出汗。他轉過頭,語氣有些急切地解釋:
「凌雨,她是我大學同學,也是……前女友。但我們已經兩年沒聯絡了。」
凌雨低頭看著自己手裡那瓶草莓優酪乳。
粉紅色的包裝,曾經讓她覺得甜蜜無比。
「妳喜歡喝這個嗎?我也覺得這個最好喝。」——這是沈安生第一次買給她時說的話。
現在這句話聽起來,卻像是一個諷刺的笑話。
是他覺得好喝?還是因為蘇青喜歡喝?
7:15 是因為蘇青。
草莓優酪乳也是因為蘇青。
那她凌雨算什麼?一個負責延續這些習慣的影子嗎?
凌雨覺得胃裡一陣翻騰,那種酸澀的嫉妒和巨大的自我懷疑交織在一起,讓她幾乎無法呼吸。
她輕輕地,但堅定地把手從沈安生的掌心裡抽了出來。
「凌雨?」沈安生慌了。
凌雨轉頭看向窗外,玻璃上倒映著她蒼白的臉。她努力控制著聲音的顫抖,輕聲說道:
「沈安生,這瓶優酪乳……我突然覺得有點太甜了。」
「明天,換個口味吧。」
【第九章:缺席的口味】
第二天清晨,天空陰沉沉的,像是隨時會塌下來。
沈安生站在公車亭下,手腕上的錶針無情地指向了 7:20。
已經過了五分鐘。
這是三個月以來,凌雨第一次遲到。
或者說,缺席。
沈安生的手裡沒有拿草莓優酪乳。他特地跑了兩家便利商店,買了一瓶無糖燕麥奶——這是他昨晚想了一整晚才選定的「新口味」,健康、純粹,沒有任何過去的雜質。
但这瓶燕麥奶此刻孤零零地立在長椅上,像是一個沒人領情的笑話。
「嗶——」
652 路公車進站了。司機打開車門,習慣性地往沈安生這邊看了一眼,似乎在等那個總是和他一起上車的女孩。
沈安生僵硬地搖了搖頭。
司機關上門,公車噴出一股廢氣,駛離了車站。
沈安生沒有上車。
他拿出手機,撥打了那個置頂的號碼。
「嘟……嘟……嘟……」
電話響了很久,直到轉入語音信箱。
他又發了訊息:「還在睡嗎?我幫妳買了燕麥奶。」
沒有已讀。
沈安生站在早高峰熙熙攘攘的人群中,第一次感覺到一種徹骨的寒冷。
昨晚回家後,他想了很多解釋的話。他想告訴她,7:15 只是因為生理時鐘習慣了,草莓優酪乳只是因為便利商店架上它最顯眼。
他想告訴她,蘇青早就已經是過去式,連灰燼都不剩。
但現在,他連解釋的對象都沒有。
原來,當那個賦予時間意義的人消失後,7:15 就只是一個普通的、枯燥的、令人心慌的數字。
那天早上,沈安生是搭計程車去公司的。
但他坐在後座,看著窗外飛逝的景色,腦海裡卻全是凌雨昨晚抽出手時那個受傷的眼神。
到了公司,他一整天都心神不寧。
手機只要一震動,他就立刻拿起來看,但每次都是工作群組的消息,或者是推銷簡訊。
凌雨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。
中午休息時間,沈安生再也坐不住了。他抓起外套,直接衝出了辦公室,攔車前往凌雨的公司樓下。
他不確定能不能堵到她,但他必須見她一面。
那瓶無糖燕麥奶還放在他的包包裡,已經變回了常溫,但他覺得自己必須把它送出去。
他在凌雨公司樓下的大廳徘徊了半個小時。
終於,在一群外出用餐的白領中,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。
凌雨和兩個女同事走在一起,她臉色看起來不太好,眼下有淡淡的烏青,似乎昨晚也沒睡好。
「凌雨!」
沈安生喊了一聲,快步走上前,擋在了她們面前。
凌雨停下腳步。
旁邊的同事好奇地打量著這個氣喘吁吁的男人,又看了看凌雨。
「妳們先去吃吧,我……有點事。」凌雨對同事勉強笑了笑。
等同事走遠後,她才轉過頭,看向沈安生。她的眼神很平靜,平靜得讓沈安生感到害怕。
「為什麼不回訊息?」沈安生的聲音有些沙啞。
「不知道回什麼。」凌雨垂下眼簾,視線落在他手裡的公事包上,「而且,我今天不搭公車,我搭捷運上班的。」
「是因為蘇青說的那些話嗎?」沈安生急切地說,「凌雨,妳聽我解釋。那些真的只是習慣,我不改是因為我懶,是因為我覺得沒必要刻意去改……但我沒想到會讓妳介意。如果你不喜歡,我以後都不喝優酪乳了,我也不在 7:15 出門了,我們改搭 7:30 的車,或者我開車接妳……」
「沈安生。」
凌雨打斷了他這一連串慌亂的承諾。
她抬起頭,眼裡閃爍著淚光,卻倔強地不肯落下:
「重點不是幾點出門,也不是喝什麼。」
「重點是,我看著你的時候,總在想……你在透過我看誰?」
這句話像一把鈍刀,狠狠割在沈安生的心口。
「我沒有透過妳看誰!」沈安生急了,他伸手想去拉她,「我看的就是妳,是凌雨,是那個會抱著瑜珈墊佔位的傻瓜,是那個會因為橘子刺繡不好意思的妳!」
凌雨後退了半步,躲開了他的手。
「可是沈安生,你給我的所有『第一次』,都是別人的『每一次』。」
她吸了吸鼻子,聲音帶著哽咽:
「這種感覺,真的很糟糕。」
「這瓶燕麥奶,你自己留著喝吧。」
說完,她轉過身,決絕地走進了大樓的旋轉門,只留下沈安生一個人站在原地,手裡的包包沉甸甸的,卻什麼也挽回不了。
【第十章:格式化的記憶】
那天下午,沈安生做了一個決定。
他請了半天假,把自己關在家裡。
他打開了那個塵封已久的舊硬碟,那是他大學時期的備份資料。
蘇青說得沒錯,他是個念舊、或者說懶得改變的人。
他的雲端相簿裡,確實還躺著幾年前的照片;他的書櫃角落,可能還夾著以前的一張電影票根。他留著這些不是因為還愛著,純粹是因為「懶得整理」。
但他沒意識到,這份「懶惰」,對現任來說是一種多麼殘忍的「保留」。
沈安生坐在電腦前,手指在滑鼠上懸停。
螢幕上是一個名為「University」的文件夾。點開後,裡面有成千上萬張照片。
他看到了蘇青。
照片裡的蘇青年輕飛揚,站在公車站牌下,手裡拿著草莓優酪乳,對著鏡頭笑。時間顯示:07:15。
沈安生看著這張照片,心裡竟然沒有一絲波瀾。
沒有懷念,沒有遺憾,只有一種深深的懊惱——懊惱這張該死的照片為什麼還存在,懊惱它為什麼變成了傷害凌雨的利刃。
他按下了 Delete。
系統跳出提示框:「確定要永久刪除嗎?」
沈安生沒有猶豫,點擊「是」。
接著是第二張、第三張……
他開始瘋狂地清理。手機裡的聊天記錄、雲端的備份、社交軟體上的舊動態。他像是一個正在進行大掃除的強迫症患者,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。
他不只是在刪除數據,他是在刪除那個「懶惰的自己」,那個以為只要不提就沒事的自己。
三個小時後。
沈安生的眼睛有些酸澀。垃圾桶圖示裡顯示有 3200 個項目已被清空。
現在,他的數位世界裡,乾淨得只剩下最近三個月的記憶。
那是屬於凌雨的記憶。
偷拍的背影、那晚雨中的烏龍麵、那個歪歪扭扭的橘子刺繡束帶。
做完這一切,沈安生拿起車鑰匙,出門了。
他沒有去凌雨的公司,也沒有去她家樓下。
他去了那家他們常去的便利商店。
晚上七點,凌雨拖著疲憊的身體走出捷運站。
沒有沈安生的陪伴,下班路顯得格漫長。她低著頭,踢著路邊的小石子,心裡空落落的。
早上對他說那些話,其實她也很痛。
但她不想做替代品。如果是那樣,她寧願不要。
當她走到公寓樓下的巷口時,腳步頓住了。
路燈下,停著一輛熟悉的車。沈安生靠在車門邊,手裡拎著一個塑膠袋。
看到她回來,他立刻站直了身體,眼神裡帶著一種近乎執拗的認真。
「妳回來了。」
沈安生走過來,把手裡的塑膠袋遞給她。
凌雨沒有接,只是看著他:「我說了,我不想喝燕麥奶。」
「不是燕麥奶。」
沈安生打開袋子。
裡面是各種各樣奇怪的飲料。
苦瓜汁、芹菜汁、還有最難喝的鹹味氣泡水,以及一瓶極其普通的礦泉水。
凌雨愣住了:「這是幹嘛?」
「我把便利商店裡所有我沒喝過、蘇青也絕對不會喝的口味都買來了。」
沈安生看著她的眼睛,語氣笨拙卻誠懇:
「凌雨,以前的我確實很懶,懶得換口味,懶得刪照片,懶得改時間。」
他拿出手機,解鎖,遞到她面前,螢幕上顯示著相簿的介面——那裡現在乾淨得令人髮指,只有幾張關於她的照片。
「但我今天花了一下午,把過去都清空了。」
「優酪乳我不喝了,7:15 我也可以改。」
沈安生從袋子裡拿出那瓶礦泉水,擰開瓶蓋,遞給她:
「如果妳覺得那些口味都太甜、太膩、太有別人的影子……那從今天開始,我們就喝白開水。」
「從零開始。重新認識。」
沈安生深吸一口氣,像是在進行一場重要的面試:
「你好,我叫沈安生。今年 28 歲,單身,沒有忘不了的前任,只有一個很喜歡、很想追回來的女孩。」
「請問,我可以邀請妳明天早上 7:30,陪我一起喝白開水嗎?」
凌雨看著面前這個舉著礦泉水、一臉緊張的男人。
他看起來有點傻,甚至有點極端。
但她看過那種刪除一切的決心。對於一個工程師來說,數據就是記憶,他刪掉了備份,就是斬斷了退路。
凌雨緊繃了一整天的嘴角,終於忍不住微微顫抖了一下。
眼淚掉了下來,但這次,是因為心軟。
她伸出手,接過那瓶毫無味道的礦泉水,輕輕喝了一口。
涼涼的,卻很解渴。
「7:30 太晚了。」她帶著鼻音,小聲抱怨道。
沈安生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。
「那……7:20?」他試探著問。
凌雨瞪了他一眼,破涕為笑:
「7:10 分。這次,你要比以前更早來等我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