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/12/10

如果那年我飛去清邁


  
那天台北沒有下雨,但所有人都確定空氣裡有水氣——
不是來自天空,而是來自地底深處,那座藏在舊捷運廢線下方的資料中心。
凌晨 3:17,一個理論上「永遠不會啟動」的備援節點,悄悄醒來了。


林啟衡被電話吵醒的時候,以為又是哪個排程出錯。

「啟衡,資料中心有異常,灰階節點自己啟動。」同事的聲音透著困倦,「你最近輪值,麻煩你下來看一下。」

啟衡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,2038 年 3 月,一個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夜晚。他嘆了口氣,穿上外套,掀起窗簾往外看。台北街道乾燥而安靜,路燈將霧氣切成一小塊一小塊,像被人刻意拆解過的記憶。

十年前,他也是在這樣一個夜晚,被電話吵醒——那通電話來自醫院,說母親可能撐不過今晚。
當時,他看著 CMS 給出的建議通知:「請維持現有工作排程,探視行為將增加家庭財務風險 23%。」
他按下了「接受建議」。
那一晚,他沒有去醫院。

母親的病危通知,成了他人生中被系統標註為「最佳風險控管行為」的其中一筆資料。
也是他最不願被任何系統記住的選擇。


資料中心像一艘沉在地底的巨船。啟衡刷卡進入 B4 層,門關上的那一瞬間,外面世界的聲音被完全切斷,只剩下冷氣機、伺服器與他自己呼吸的白噪音。

灰階節點所在的機房被標示為「CMS-GN-Backup」,平常只有演練時才會開。理論上,它只是個不具自我學習能力的冷備援庫——城市的記憶如果被主系統摧毀,才會啟用這裡。

然而如今,它自己醒來了。

啟衡連上控制介面,熒幕上跳出一行提示:

[異常狀態]:備援節點 GN-03 在無授權情況下啟動。
[狀態]:回放佇列建立中……
[來源]:個人行為決策分支(已被標註為「未採用」)

「未採用?」啟衡皺眉。那代表系統正在處理的,不是現實發生過的事情,而是——沒被選擇的路。

耳機裡忽然傳來一聲細微的啜泣般的噪音,像被壓縮過的舊檔案突然被解壓。

接著,一道他極為熟悉的聲音從系統裡傳出來:

「啟衡……你怎麼還不來?」

那是他母親的聲音。
更精確地說,是十年前,那通他沒有接起來的「未接來電」裡,從未被聽見的一句話。

啟衡僵在原地,指尖微微發抖。


「所以,你們的系統,現在開始播『沒有發生過』的東西?」

早上九點,AI 倫理委員會的臨時會議上,葉書怡盯著投影幕,眼神銳利。

她是 CMS 專案從啟用以來最麻煩的監督者之一。曾經當記者的她,習慣對所有「太方便的東西」抱持懷疑。

啟衡坐在會議桌另一側,敘述著凌晨的情況,盡量用中性、技術性的語言:

「灰階節點 GN-03 自行啟動,回放佇列中出現個人行為決策的『未採用分支』。
目前看來,它正試圖組合『如果當時作了另一個選擇』的情境資料。」

書怡敲了敲桌面。「但那不該存在。CMS 的設計就是不保留情感與假設,只記錄行為和結果。」

她轉頭看向投影幕右下角的時間標記。「凌晨 3:17……這個時間點有什麼特別的?」

啟衡喉嚨一緊。
3:17,是母親過世的時間。
也是那通未接電話顯示的時間戳。

他吞下心裡那一塊石頭,只說:「系統判定為高風險記憶節點,我們還在分析。」

會議室的門忽然被輕輕敲了兩下。

助理探頭進來,用英文喊了一聲:「Ms. Narin is here.」


她叫那琳,全名 Narin Waraporn,來自泰國清邁。

短髮,深色皮膚,眉眼柔和,笑起來有一種不經意的亮度。她穿著合身的襯衫與卡其色外套,在會議室門口禮貌地點頭:「Good morning.」

書怡站起來,對眾人簡單介紹:「這位是那琳,泰國清邁 CMS 試點計畫的顧問,同時也是我們這次跨城備援策略的合作夥伴。」

那琳用略帶口音的中文慢慢說:「大家好,我是那琳,第一次來台北,請多指教。」

她說「指教」時,尾音被泰文的腔調拉得有點輕快,讓嚴肅的會議室空氣微微鬆了一點。

啟衡抬頭的瞬間,視線恰巧與她撞上。
他愣了一下——不是因為她的外表,而是因為一個他以為早已關掉的記憶片段,被突如其來地喚醒。

五年前,他曾以技術顧問的身份到曼谷與清邁參與 CMS 前期研討會。
那時候,他還沒有正式參與核心架構,只是協助做資料清理與風險建模。
在清邁的一間咖啡館裡,他第一次見到那琳。

那時候的她,還是合作的 UX 研究員,會一邊畫流程、一邊抱怨泰國政府官員聽不懂「人機互動」和「人被機器互動」之間的差別。

「如果城市的記憶比我們還完整,那我們還是我們嗎?」
那晚他們喝著泰式奶茶,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過這樣的問題。

啟衡當時只是笑笑,說:「我們只是開發工具的人,不會走那麼遠。」

如今再聽起來,那句話像一種自我辯解的預言。


會議結束後,已接近中午。書怡留下啟衡與那琳,要他帶她去資料中心實際看一次異常。

電梯裡只剩兩人時,氣氛忽然變得有點尷尬。

「你……還記得我嗎?」那琳先開口,笑得有點不好意思,「清邁,五年前,Night Market,那個喝太甜奶茶的人。」

啟衡被她直接戳破,反而鬆了一口氣,點點頭:「當然記得。只是沒想到會在這裡再見。」

「我有看過你的名字。」那琳說,「在 CMS 的內部文件裡。你是現在的核心維運工程師。」

她頓了頓,用較慢的中文補充:「在清邁,我們叫你『Mr. Log』,因為你總是盯著紀錄看。」

啟衡忍不住笑了一下。「聽起來不像是什麼帥氣的綽號。」

「但很可靠。」那琳輕聲說。

電梯抵達 B4,門打開,冷空氣迎面而來。


站在灰階節點前,那琳沉默了很久。

監視螢幕上,佇列中仍不斷有新的「未採用分支」被標記、整理,像是有人在城市的每一條岔路口,撿起被丟在路邊的選擇。

「在清邁,我們也有看到類似的現象。」那琳低聲說,「只是沒有這麼強烈。」

「你們也有灰階節點?」啟衡問。

「有。」那琳點頭,「有一次系統在半夜回放了一段……如果我沒有離開清邁的情境。」

她轉頭看著他,眼神裡有些複雜的東西:「那個情境裡,我沒有來台灣,也沒有參與跨城計畫。
我還留在清邁,開一間小咖啡館,偶爾接案做 UX 顧問。
系統給了我一個它認為『較低風險但較低影響力』的人生,而那正是我曾經認真考慮過的選項。」

「但你最後選擇了現在這條路。」啟衡說。

「是。」那琳點頭,「我選擇離開清邁、到處跑、來到這裡。」

她頓了頓,補上一句:「包括……那一次在 Night Market,喝太甜奶茶,跟一個台灣工程師聊到很晚。」

那句話落下時,啟衡覺得,資料中心裡某個他看不見的角落,似乎被打開了一道縫。


那一晚,在清邁夜市,他們一起走過攤販、燈串與人潮。

那琳指著遠處的河,說她小時候常跟家人來這裡放水燈,祈求平安與好運。
啟衡說,台北沒有這樣的儀式,但他小時候會跟母親在頂樓放天燈,寫上願望,看它飛遠。

「台灣人也是把願望交給天。」那琳笑,「只是方式不一樣。」

那晚的最後,在夜市出口,她曾經很直接地問過:

「如果 CMS 告訴你,和一個遠方的人開始一段感情,風險太高,你會怎麼做?」

啟衡當時想了想,只回了一句:「系統不會管這麼小的事。」

「你確定嗎?」那琳歪頭笑,「也許哪天,它會開始幫你決定,要不要回訊息,要不要買機票。」

第二天,他們交換了聯絡方式。
之後的一年,他們靠著訊息、視訊、語音維持著某種介於「朋友」與「還沒說出口的什麼」之間的關係。

直到有一天,啟衡接到母親病危的通知。
那時候,他正準備訂機票去清邁,打算終於面對那個問題——「遠距離」是否有可能變成「在一起」。

CMS 的行事曆整合系統跳出提醒:「您未來三個月財務壓力將顯著增加,建議調整非必要出國行為。」
同一時間,醫院的通知出現:「建議排除非醫療必要之行程,以保持穩定收入。」

所有警示都在說:
別走。
留下來工作,才是「最佳解」。

他關掉訂票頁面,搖了搖頭,傳了一則訊息給那琳:

【最近公司專案很忙,可能無法去清邁了。】

那琳隔了很久才回:

【沒關係啦,我懂工作很重要。】
【We can always meet next time.】

那個「next time」,再也沒有出現。
不久之後,母親過世,啟衡把自己埋在 CMS 的維運工作裡,再也沒有提起清邁。


如今,灰階節點正在回放的,不只是一通未接來電。
也不只是他當年沒有去醫院的選擇。

螢幕上,忽然跳出一個新的回放情境標籤:

【替代情境:啟衡於 2033 年 3 月前往清邁】
【信心指標:0.81】
【潛在影響:情緒穩定度+,工作績效 -5%,整體人生滿意度 +23%】

「這是……」那琳看著畫面,呼吸微微一滯。

畫面是模擬生成的,但細節精準得近乎殘酷。
清邁夜市的燈光、兩人坐在河邊的姿勢、桌上兩杯太甜的泰式奶茶。

系統顯示:
在那個替代情境裡,他們確實見了面。
啟衡向公司請假,母親仍然在住院,但病情穩定,他安排了探視後再出國。
他們在清邁待了五天,走遍了夜市、古城和郊外的山路。
第五天的夜晚,他們正式確認了關係。

接下來的模擬時間線裡,他們在台北與清邁之間來回飛行,經歷了吵架、和好、語言誤解與文化差異,也一起面對母親病情惡化的過程。

最終的結果評估是殘酷而溫柔的:
母親仍然在那一年離世。
啟衡的存款因此減少,後來兩人的婚期一再延後。
但在所有影響指標裡,「人生滿意度」那一欄,系統給出的是明顯的上升曲線。

那琳看完模擬時間線後,沉默了很久。

「你知道嗎?」她低聲說,「在清邁的灰階節點裡,我也看過一個版本。」

「什麼版本?」啟衡問。

「如果我當時更堅持一點。」那琳笑得有點苦,「如果我在你傳訊息說不能來的時候,沒有回你『沒關係』,而是回你——」

她頓了一下,用中文一句一句地說:

「『我很在意。』」
「『我會傷心。』」
「『我希望你來。』」

系統模擬的版本裡,她按下了那些她現實中不敢傳出的文字。
而那樣的她,成了另一條人生分支的起點。


「我們必須在 72 小時內關掉這個節點。」書怡的聲音透過視訊會議從螢幕裡傳來,「不管它提供了多少『有趣的資訊』,這都是違規留存的個人情感與假設性資料。」

她看向螢幕裡的兩人:「你們是現場第一線,說說你們的看法。」

啟衡看著那琳,又看了看螢幕上那條替代時間線的最後一行註解:

【備註:此分支雖具高情感價值,惟與現實主線偏離過大,建議封存。】

他深吸一口氣。「如果我們把它全部刪除,表示什麼?」

書怡皺眉:「表示我們遵守了原始設計——CMS 不會記住人的情感與假設,這是我們對社會的承諾。」

「但這些資料……」那琳開口,語速比平常更慢,彷彿在慎選每一個字,「不只是情感。它們是『本來有機會成為現實』的東西。」

她轉向啟衡:「你有沒有想過,為什麼灰階節點會在這個時間點啟動?」

啟衡沉默。

他當然想過——
母親過世十週年的凌晨。
清邁跨城備援正式啟用的第一天。
那琳出現在台北的早上。

所有被他壓在心底最深處的東西,像被某雙看不見的手同時按下了「回放」鍵。


倒數計時開始。

72 小時縮成一行紅色字串,掛在灰階節點的主控台上:

【距離系統清除:71:59:59】

他們向上層提出不同方案的時間並不多。

書怡依舊堅持:「最多封存,但不能開放查詢。這樣風險最低。」

「可是如果完全不能查詢,那跟刪除沒什麼不同。」那琳說,「只是不誠實地把東西鎖起來而已。」

啟衡看著兩人,忽然覺得自己像被放在天平中間的一個砝碼。

一邊是他花十年建立起來的專業、制度與安全邏輯。
另一邊,是那些他親手按下「忽略」後,被系統偷偷撿起來、擦乾、排列好的碎片。

他知道,無論他怎麼選擇,某一部分的自己都會再次失去什麼。


清除倒數進入最後十分鐘時,灰階節點突然彈出一個新的回放要求:

【請求:主機維運工程師個人記憶重構】
【目標節點:2033 年 3 月,醫院未接來電】
【備註:此回放僅供當事人參考,不會覆寫現實主線】

「它在……請你授權。」那琳看著他。

螢幕上出現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提示框:

【是否允許回放?】
【是 / 否】

啟衡的指尖停在「是」字上方,久久不動。

他知道,一旦按下去,他將不得不完整面對那個他逃避了十年的版本——
那個他選擇去醫院、選擇接起電話、選擇陪在母親身邊的版本。

「你怕什麼?」那琳輕聲問。

「我怕……」他喉嚨發緊,「我怕看到『即使我做了不一樣的選擇,結果也沒有改變』。」

他低聲說:「那我過去十年的懊悔,會變成什麼?」

「會變成……」那琳看著他,「你真正的自己。」

她伸出手,覆在他的手背上:「啟衡,這一次,不要讓系統替你選。」

那句話像一條細線,穿過夜市、穿過視訊螢幕、穿過千里的飛行距離,最後落在這個冰冷的機房裡。

啟衡按下了「是」。


畫面一轉,他看見了十年前的自己。

年輕一些,眼神疲倦,坐在辦公室裡,螢幕上是滿滿的錯誤 log。
手機在桌邊震動,顯示「醫院」。
CMS 的建議窗跳出:「建議繼續工作。」

那個年輕的他猶豫了幾秒鐘,最後按下「拒接」。

現實裡,故事就停在這裡。
但灰階節點延伸了那條本該繼續向前的線。

在替代情境裡,他深吸一口氣,拿起手機,接通。

「喂?」

「林先生嗎?你媽媽剛才情況不太穩定……」護理師的聲音有些急,「如果可以的話,建議家屬趕快過來。」

他起身,抓起外套,跟主管匆匆說了一聲就往外跑。
外頭下著雨,他很久沒有在下雨的台北街頭奔跑——那一段影像他從未看過,因為他現實裡沒有跑出去。

在病房裡,母親帶著呼吸管,眼睛卻很清醒。

「你來了啊。」她虛弱地笑。

他說不出話,只是握著她的手,一直握到監視器上的線條變成一條平直的線。

灰階節點沒有給出任何華麗的結論。
只是忠實地播完那一整段陪伴的時間,長長的沉默與短短的對話。

最後,畫面停在他走出病房時的背影。
那個版本的他,哭得不像現在這麼隱忍,而是毫不掩飾地蹲在走廊的一角,肩膀劇烈地抖動。

系統在畫面右下角,冷靜地加上一行小字:

【情緒負荷指標:高】
【長期創傷風險:低於現實主線 37%】
【人生滿意度預估:+18%】

螢幕前的啟衡閉上眼睛。

那琳沒有說話,只是站在他身旁,靜靜陪著。


「錯誤,只有在被記得時,才有意義。」

這句話,是啟衡在提交最終處理方案報告時,寫在最底下的備註。

他們沒有完全刪除灰階節點。
也沒有讓它對所有人毫無限制地開放。

在他、那琳與書怡長達數小時的爭辯與推敲後,他們設計了一個折衷卻誠實的方式:

灰階節點被改為「個人查詢層級」。
只有當事人本人才有權限查看屬於自己的替代情境。
系統不再替任何人預設最佳解,也不再主動推薦哪一條路「風險最低」。

它只在一個地方留下建議:
「這是你沒有選擇的那條路。
你可以看,也可以不看。
但無論如何,決定權在你。」

這一次,CMS 真正從「代替人決定」變成了「提供給人參考」。


清除倒數停在 00:00:01 的那一刻,新的權限設定生效了。

灰階節點主控台上的紅光熄滅,換成柔和的藍色。
系統內部紀錄了一行更新資訊:

【GN-03 已轉為個人記憶查詢節點】
【備註:系統不再尋求完美人生路徑,只協助人類承擔選擇的重量。】

那天晚上,下班時分,台北終於下雨了。

啟衡站在資料中心外的雨棚下,看著雨水把地面洗出一層淡淡的霧。他拿出手機,猶豫了一下,點開一個很久沒更新的對話視窗。

畫面最上方,還停留在多年以前:

【We can always meet next time.】

他打了一行字,又刪掉。
重複好幾次,才終於按下傳送。

【我最近有幾天假。】
【如果我去清邁,你會在嗎?】

幾分鐘後,螢幕亮起。

【我還在。】
【如果你來,我會去機場接你。】
【這一次,不要說「next time」了。】

啟衡看著那幾行字,突然想起清邁夜市的燈、河上的水燈、以及那晚他沒有給出的答案。

雨勢稍微小了一些。

他收起手機,走出雨棚,任由雨水打在臉上。
這一次,他沒有再等待系統給他建議,也沒有打開任何風險評估。

他只是在心裡,對那個十年前蹲在醫院走廊哭泣的自己,說了一句:

「我記得你。」

然後,他朝著捷運站的方向走去——
那是通往機場的路,也是通往另一條人生分支的起點。